白理和犬

且陶陶、乐尽天真。

【雷卡】半山

都是孤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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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东边的野山无主,茫茫一片野青色缭绕着浓浓淡淡的薄雾,经年生着寥寥几片常青叶的老枝交错在本就鲜少有行人过的小道边,独向山内悠悠缓缓地氤氲了一片寂意。

相传此山有仙人常居,魑魅魍魉和万物灵气皆融在此地,凡人轻易不可冒犯。山间窄道早被无数说书人渲染成了入则无归的与世隔绝之地,久而久之,在当地人眼里成了妖魔集聚的地方,在神神道道的恐吓之下,居然成了个望之却步的地方。

 

雷狮仰头饮尽了碗里的酒。烈酒入喉像火一路烧下来,在凛冬寒意里有带刺儿的舒快。他姿态放松地搁下碗,半眯起一只眼,似乎有点兴致地听着店小二唾沫横飞地讲着山中的鬼怪轶事。

空气带了瑟瑟的冷,直向小酒坊里头涌。这里客人不少,皆是三言两语的相谈,都是江湖里性子痛快的旅人,一杯酒下了肚便是能勾肩搭背称声兄弟的交情。雷狮着乌青的长衣,长剑松松地负于身后,乍一眼看有些严肃庄重的模样。但若再多看上一眼,衣衫打点的漫不经心,姿势也看着不在乎是否仙风道骨。尤其是细看一下他的眼睛,极容易就瞥见那眼尾微挑,眼神里不太正经地掠着似有非有的,调侃似的笑意。不像个行侠仗义的侠客姿态,却更似有恶人的肆意与无谓。

他向后一靠,抱了手,勾着嘴角,悠悠地打断店小二:“我不信。”

 

“客官可别不信。”店小二兴致勃勃:“客官是初到我们这镇上来,不知我们这儿这些街坊消息都是有人亲眼见过的。据说那山中真有仙人,但喜清净,有人打扰就会怒,还有许多人上了山,结果隔天被发现给打得半废出现在山脚呢。”

雷狮懒散地嗯了一声,发现周遭的客人全被这边的对话给吸引过来了,目光带着各种各样的意味落在雷狮身上。他便一挑眉:“怎么,这里的都是被打废过的么?”

 

周围吃吃一片笑声。雷狮说话向来不会顾忌些什么,一下子被这么多人无端注视,心下不耐,便习惯性出口挑衅了一下。好在这些人都是爽快人,自然都没怎么上头。在这之中有个生得虎背熊腰的人站起身,抱了抱拳,盯着雷狮笑道:“小兄弟说话挺冲的啊。不过真被小兄弟说对了,我还真被那仙人打晕过。”

周围又是一片哄笑,雷狮有点兴趣地摩挲着下巴,问:“哦?怎么个打法。”

那看上去很是憨勇的客人嘿嘿一笑,说:“要是知道是怎么个打法还至于信了那是仙人么?我就记得我冲上山去,就在那仙力作祟下昏头昏脑找不着路了,一直绕到日落还出不去,天一黑四周怪让人发毛的。我不就急了吗,想了个办法,打算在山里砍几棵树想做个路标,哪想到我刚动了一棵树,就听见身后阴测测一声‘不要动’,吓得我毛骨悚然,手顺着就拎着斧子往后边一挥,结果就觉得眼前一黑,再醒过来就被扔在山底下了。”

那人啧啧几声,道:“小兄弟可别不信,我现在都记得那仙人冷冷的声音,听着还像个小孩,小仙人,你说我怎么说还是会点武功,哪会那么容易被一个小毛孩放倒是不是?”

雷狮笑了下,起了身,手指在店小二那边桌缘敲了敲:“原来还是个小孩,这位大哥功力确实了得,可能是被小孩阴森森的吓唬给生生吓晕了吧,不然大战三百回合,总不该给那小仙人可乘之机不是?”

说话的客人哭笑不得地挥挥手:“哎,随便吧,反正我是再没敢上山了。”说着他想到什么似的,一拍大腿:“嘿,不如咱们打个赌吧,就赌你敢不敢上山去,把山顶长的那怪模样的红蘑菇带下来?我记得那东西长什么样,要是小兄弟你有胆子走到那里去把东西给带回来,我就给你押上一个月的酒钱,如何?”

店里的客人就爱看这种豪气明了些的赌约,纷纷起哄,催着雷狮赶紧应。

雷狮随意地从腰间解下行囊,闻言又是一挑眉。雷狮本就觉得这神里神道地有点意思,琢磨着要去那山上走走。他从殷实的家境中断然出走,行走江湖数余年,挚交酒友都是聚聚散散,行了一段是一段,次次都是那些引起他兴趣的传言令他乐得奔波。

 

常人要出走,总有割舍不下的许多。安定日子是磨人的慢毒,而苟且中带点犹豫的进退也是,牵挂责任皆是纠缠不清的藤蔓扯着人行进的脚踝。雷狮倒从未取舍权衡过这些,他天生有种干净利落的洒脱,明明才是年少气盛杂念横生的岁数,对自己的追求却坦荡又果决——惟自由而已。

天底下除了自由无一能支使他脚步,除了这广阔天地间,再无地方乘得下他这漫不经心的重量。

 

他留下一把今日的酒钱,笑眯眯地说道:“那行,就说好了——”

“我去会会那小仙人。”

 

 

02

 

雾气弥散,山音寥寥。雷狮每一步都踩在杂草残雪之上,愈往上走,风里切肤的冷疼就越鲜明。

他倒是无所谓,四下里气氛静得古怪,这路越走越深却似越行不至尽头。他无视那古老的垂枝在脚边毫无来由地一颤,掠过野花无风自动地似乎长了不少,也没多看一眼那溪水中心忽然慢慢旋转出一个旋来——不得不说那客人觉得毛骨悚然倒不全是因为怂。常人走到这里想必就要越发觉得诡秘不定而仓皇狼狈地跑掉了,但雷狮才因此终于略略真的兴奋了些。他喜欢不定性,自然至此更跃跃欲试起来。

 

走这一路总有似有若无的古怪的小现象,但雷狮半点没停步。多年行游的敏锐让他也清楚这山也许确实是养了些灵气,至于是仙是妖还是灵,雷狮当然会自己给扒个清楚明白。

已经到了深幽之处,再走几步估计就会到了这山的心口。雷狮还未见到所谓仙人,也未遇到半点生灵,也没急着,优哉游哉地又度了几步,才慢慢地停下来。四下仍是寂静。

他唇角一勾,伸手从背后抽出长剑来。在剑清声出鞘的那一瞬,脚下那摊与此季时分不符的落叶猛然涌动,极快地拧成一线,冲着雷狮径直袭来。雷狮侧了个身躲开,提剑一扫,拦腰斩断了那线落叶,剑光划过一道亮弧,落叶上附着的小法术也就这么轻易地散了,落叶簌簌一散,漫天飘落间,雷狮一瞬间瞥见了一个身影——

 

独独一人出现在那落叶隙间,模糊的一瞬只光影零落。

很久以后那个微妙的瞬间仍能轻易挑得人心下一动。茫茫光影,斑驳深浅,一个极静的影子,淡漠地立在哪里。

落叶纷飞有窸窣轻响,但一切却出落得静默。

雷狮甚至一眼盯住了那双神色清冷的眼睛。眸色漫开融融的水墨山色,尽天色与湖色为一,潦潦山色,无悲无喜地停在那里。

一瞬寂静。

 

 

 

深更半夜,天色晚得愈发寒了。店小二勤勤恳恳地擦着桌子,却听得大门被哐当一声推开,簌簌雪风骤然穿堂,冻得小二一个哆嗦。瞪着眼睛看了看这行色匆匆的闯入者,才恍然似的讶异:“哎,这位客官,你怎么——”

雷狮满不在乎地用手拍了拍肩上落着的雪。他嘴角还带着笑,眼神有十足的光亮,明明看上去模样有点匆忙狼狈,却生生显出种自如的预备感。

是的,预备感,仿佛打个转就能再冒着雪冲出去似的。

“再端点随便什么充饥的东西吧,我填填肚子。”雷狮开口:“有吧?”

店小二愣了下,赶紧点头:“有的有的。只是……客官是还打算再出去?”

雷狮笑而不语,随手拖开一把椅子。

“再来些酒。”

 

店小二替雷狮披上件厚披肩时,偷偷瞅了一眼,愈发觉得这个客人眉眼中自有一种锐利的掌权之感。明明是懒洋洋地闭了闭眼,却在再朴素不过的披肩披上之后无端地生了几分为王的傲气。

    总不似寻常旅人。

他犹豫了半天,才略带些讨好地笑着开口:“看来客官这是亲眼所见,信了那些传闻吧?”

雷狮潦草地打点了一下,唯独兴致未见疲乏。他半睁着眼:“算是吧。替我告诉那位兄弟,说酒钱我就替他押上了。还有——”

他低头整了整长衣,一句话不以为意似的说出来:“明天你这所有的生意,帐都记我身上吧。”

店小二呆了呆,回过神来,思绪飞速琢磨了起来。

这位显然出身不凡的客人似乎很有底气,可是这都是一笔不可小窥的大支出了,小二也实在不敢轻松就信了这看上去就是一时兴起似的随口一说。他好半天才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刚欲开口,就被截断了话头。

“心情不错罢了。”

 

    似乎是看透了小二那犹豫间的意味,下一秒,一袋东西被哗啦作响地丢在桌上。店小二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里面装的东西,一个哆嗦吓得往后跳了几步。

雷狮嘴角依然带点笑意,手指随意地扯了扯披肩,只是看着店小二,笑眯眯道:“先抵着?”

 

 

山中日夜皆默然,流水似的将过。

大抵是心中未有什么杂念,只觉一切行得稳,无事相安的寂静年岁。守山的职责以外,也无所谓日月晴雨。

卡米尔自泉中起身,发梢湿漉漉淌着温透的水,服帖地顺着脸颊垂下来。锁骨处慢慢滑过水珠,顺着腰线再淌下去,有些苍白的皮肤在月色莹莹里显出均匀的淡色。他低眸看了一眼边上慢慢垂下来的枝条,略略低了下头,才伸手勾过长袍。指尖有些凉,触得温冒着水汽的皮肤也冰凉。

山山水水终日养着些灵气,极早时候对整座山施下的法术也并非什么强咒,不过是能让人晕晕乎乎地走不出去罢了,但凡遇上个心无旁骛往前走的,自然也形同虚设。

人云亦云的相传卡米尔也略有耳闻,还默许了所谓仙人的谣传。毕竟自从把几个破坏山灵的家伙随意处置了一下丢山脚以后,扰此清净的人果然越发少了。他并非不得让外人闯入,只不过作为守护此山的人尽些应尽的职责罢了,何况能静则静,他也无意分神去思考如何应对常人们一惊一乍的打量。

 

……只是今天那人,似乎不太能轻易应付。

卡米尔默然注视了那人行踪很久,身形修长的旅人好似不知疲倦,怡然自得地不停向前走。稍稍一点似有若无的惊动只不过令他淡淡一瞥,很快步子更笃定似的。

倒是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看起来就是好奇地来见识一下而已。但既然什么都没让他产生哪怕一点的动摇,就绝不是轻易会善罢甘休的人了。

换言之,一定是极麻烦的人。

卡米尔驱动那叶时并没有想太多,可能存了几分试试深浅的心思,却没料到那个人反应快的出奇,剑光一凛,便斩碎了那小咒。

那短短的一瞬后卡米尔悄无声息地敛退。他确认了这人尽量不要招惹的结论,而心下更笃定的,是那人一定看到了自己。

落叶旋落间,极准地瞄准自己的视线,让卡米尔心上无来由地一个紧跳,居然隐隐有种漫开的不安。那双眼睛攻击性并不收敛,清澄的颜色间是极其纯粹的一种明光,咄咄逼人,像猎手出击前的一瞬。卡米尔的退其实根本未过思绪,几乎是看到那眼神的一种本能。

而那人居然在瞥见他一眼后不依不饶地满山寻他,饶是自己对此片有着沁入骨血的相熟,步步的落声和各路的模样都记得再清晰不过,也险险地要被他发现。那人太敏锐了,一点蛛丝马迹就会被极快地利用起来,单是在暗处的躲避已然磨得卡米尔有了疲意。

    

直到整山都落入漆黑的墨色,才终于见着那人意犹未尽地下了山。临走前他还停下步子,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也不知是否是有了些许察觉,那目光耐人寻味地,径直落在卡米尔这个方向。

兴味十足。

……棘手。卡米尔知道那眼神里能轻易解读出绝不会不了了之的跃跃欲试。

 

卡米尔相信了自己的直觉。有人眼神清晰得很,却并不是坦然正气的清,而是一种意味极其主观,随欲而行的专一的清,有些犀利和直白,却在那似有若无的笑意间变得模糊和更具攻击性。危险,野性,和不满足的无尽。

卡米尔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事实上他也没见过多少人。

 

人各有命,于自己睁开眼向前走之前,许多东西已经自初始便牢牢将人禁锢起来。守护这山便是卡米尔的天命,所以十几年来,他从未走出去过。

像叶随时间渐渐枯败剥落,曾经孩童时期陪伴他的人早就不在这里。回忆凉薄一点淡影,惟这山间灵气静默是万古不变。卡米尔是年轻的守山人,只有这个认知是明白的。

山下热闹的人声都讲述着关于他的什么只言片语,他不以为意。纵使再多闲言碎语,极少数溜上山来的人也都不过攒个吹嘘的资本。自然有无数的人想象过山上住着个仙人——

 

但仙人是什么人?

有没有人唤过他的名字,孑然一身的漫长闲暇要做些什么来消磨,他的眼睛看到这山间这世上的什么,他心里百转千回最后寂然无声的思绪是些什么。凡夫俗子茶余饭后精力有限,不值得关心的,当然就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就连落在这山上的那点兴趣和关注,也草草地就没了后文。

 

卡米尔随手拉了拉半敞的衣襟,低着头严整地打点好。而手指的动作却忽然一停,慢慢抬起头来,淡淡地往前望去。

被盯住的人一扬眉,笑得有点得意,随意地靠着树,颇有些挑衅的意味。他眼尾微微一翘,抬手,轻巧地打了一个响指。

“哟,找到你了。”

 

也不是所有故事都肯草草收尾。

 

 

03

 

不知已经是第几次,他轻车熟路地踩过细雪。夜里刚落过大雪,此时天是晴朗的,山际薄光半透,光晕层层叠叠温和地铺下来。

雷狮勾起枝条,俯身穿过其间,一边懒懒打着哈欠,一边含糊不清地开口:“卡米尔,你醒了没。”

早已神态自若地坐在屋门口,闲闲散散望过来的卡米尔嗯了一声,目光在雷狮眼中定了一下,半晌,不自觉地下移。

雷狮弯了弯唇,把手上拎着的糕点有意地微扬起。清甜的香气似乎带出了点热乎乎的蜜色,似有若无地勾着。

“不想吃点东西么?”

 

许多年来无欲无求,带点渴望的念头也容易被平平淡淡地归于无。隐匿欲念他本以为应是自己的本能,这段时日却忽然觉得,两难境地真有种别扭和拘谨的不自在——

尤其是雷狮,稍加抓住把柄便恶劣地紧紧揪住不放,偏偏每次一击都令人不太容易熟视无睹。

卡米尔瞄了一眼,挪开目光不说话。

气味太甜了,卡米尔有点难抗拒这算得上有些新的存在感鲜明的味道,隐隐地与孩童时常嗅到的甜味儿相似。

    卡米尔以为自己早该对那些虚虚的幻觉似的往日失去兴趣,但无意间在雷狮的询问中下意识暴露的喜好却忽然把他带回一切静默的彼端——尚还温情的,不是孑然一身的彼端。

 

所以也不知是味蕾蠢蠢欲动,还是那不动声色地轻微颤动了一下的心弦撩动了那股清香。卡米尔只觉这味道着实没法让他说出不想这两个字。

雷狮好像并不想善解人意地体贴卡米尔的无言。也罢,卡米尔这些天无时不刻在笃定着最初见到雷狮时的感觉——不达目的根本不罢休,若是不达他心意,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相较初见那一眼的浅薄印象,又多了百般嚣张和恶劣来。

雷狮捻起一块小糕,丢进嘴里吧唧吧唧嚼得很刻意。

他习惯性地坐在卡米尔边上,此时声色味俱全地在其身边浮夸演绎着。雷狮要逗逗这个相处起来一直颇有些倔的小家伙,一定要听到卡米尔亲口说出要字来。

但卡米尔偏偏也是真倔,本能地不愿轻易遂了雷狮的意。

他面色平静地整了整衣褶,终于起身欲走。闲来无事四周逛逛这看了十几年的山林也好,总比生生受这新领会到的“求而不得”要来得自在。

卡米尔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感觉。从承接过这份责任起,他就抱了堪堪守着这山隐修一生的心思。无意奢求某某走进身侧,更无意尝鲜活的入世之味。

    但他默不作声守了这么多年的风雨不作飘摇的信念,却一朝碎了个极小的裂口。行刀者毫无歉意,仍每天大摇大摆上这山,肆意如常做着想到要做的事情,全然没寻思过自己是否是个不速之客。

……平心而论,他确实不算不速之客。

 

卡米尔轻轻呼了口气,朝边上一瞥。

雷狮跟着走到他身后,便嚼边说,真不要?他握着个小盒子,十分自然地在卡米尔眼前晃了晃,右眼半眯,微微俯身在其身侧。

冬天的阳光暖意稀薄,身遭还是冷。但雷狮靠过来的时候,那光升温地却有点快。

卡米尔恍惚地想,人身上有知觉的温度,他小时起竟一直没发觉。与人接触的感觉起初还会让他紧绷着有些戒备,但雷狮这种也不知有没有发觉到疏离的态度,旁若无人似的做下去,到最后倒显出这些戒备的多余。

    卡米尔不会与人交往,但雷狮这种,行云流水般便把这事情三言两语落定的,不知觉中卡米尔居然也能熟悉了这相交的节奏。只是没有其他交往的经历,也不知道是否所有人都是这么的……自然。

那天自己的名字说出口时卡米尔微怔了一下。那种陌生的,向他人抽丝剥茧地托出相关于自己的点滴的感觉其实是很平静的。往日是对那生了灵的山,沉默地独白着不值得独白的自己。而现在却是对着一个人,而那个人还看着自己,是在听自己说话,饶有兴趣地听他简单地念自己的名字。

“卡米尔。”那人念了一遍。

卡米尔手指一僵,忽然觉察到一阵很细密的风。柔软地渗透进四肢百骸,挟来空旷沉寂的山间的一点不请之愿。

 

卡米尔本来是打算摇摇头拒绝的。但雷狮那带点笑意的直勾勾盯过来的眼神好像已经看穿了他的打算,不免顿了顿,在这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忽然有了一点嘴角上扬的冲动。他垂眸,低声道了句谢谢。

雷狮说:“我猜这不是拒绝的意思。”

 

有天雷狮来的时候,下了场冬天罕见的大雨。风雨大作间,雷狮撑着把路边随手买来的油纸伞,若无其事地朝山上走去。

他本来以为卡米尔肯定会在小屋里避雨,没想到房间里却都空空荡荡。雨已经下了很久,并仍意犹未尽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雷狮便撑着伞去找人。

阴阴沉沉的云色落了满山,淅淅沥沥的雨声却单单笼出另一种静来。

 

雷狮发现卡米尔的时候,正好走到后山的悬崖边上。

他停下来,眯起眼睛盯着崖上的那个身影。卡米尔未去避雨,定定地站在那里,任雨毫无遮蔽地落在他身上,也丝毫未见窘迫。

那一瞬间雷狮觉得卡米尔还挺有些江湖人的气息的。天地间无畏的坦然和洒脱,也迷蒙地裹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雷狮把气息敛得极隐蔽,慢慢地朝前走去。卡米尔仍旧定定地站着,雨已经淋透了他,慢慢地在身遭隔绝开一小层水汽,空空的天地间,站得很小。

有点像一个落寞的影子。

 

雷狮走到他身后几步远时卡米尔终于回神似的猛一转头,眼神刹那间冰冷而狠戾,分明是种独对整个世界恶意的自我戒备而已。

然而看清是雷狮的那一瞬,他眼神顷刻间软了下来。绷紧的轮廓,也悄悄被雨丝裹得柔软。

雷狮吹了声口哨,为卡米尔刚刚那个眼神。卡米尔也知道大概是这个意思,未作回答,笑了一下,只是有些温和地注视着雷狮。

平常卡米尔绝没有这样的眼神,此时的这点温和里,多是不自觉放松而显出的疲态。

 

雷狮什么也没问。毕竟这天地何其宽广,谁也会有自己心声的一片天,刻意去打探是最不解风情的举动。大雨,悬崖,远眺,卡米尔若默不作声,雷狮并不打算过问。

他只是略一挑眉,不客气地对上卡米尔的眼神。

雨落个不停,但天稍稍要亮起来了。

 

“我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卡米尔忽然开口。

 

04

 

人是沧海一粟,飘摇浮沉,匆匆一遭。

雷狮不喜欢家中那套端架子的老权贵,自小就喜欢往外跑。他看过好多在这种权利虚荣之中麻木消磨了自己一生的人,早早地有了种事不关己的倨傲。他看不上守着那小小一点东西的洋洋自得,更偏爱且行且守,浪迹想要去的一大片天地。

一颗心能装下多大的天地?

他喜欢这世间那些广阔而自由的东西,只因他们是真挚的。

但他听了一个故事,关于一个人从来都只能待在原地的故事。

这种困在原地,牢牢压在命运下喘不过气的一场生命本应根本吸引不到雷狮的视线。但他的感觉是从未有桎梏可以限制的——就像他就是喜欢那小家伙凶狠的眼神,也受用他敛在自如神色下的动摇,而那寂静的气息,更是裹挟了年年岁岁的一种凉。雷狮几岁就开始往外逃,不断地奔跑,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按理说不曾尝过什么求不得的悲哀。但他听这个故事,却并不想嗤笑。

也许是这茫茫世间,仅仅一个人无所依地奔走,其实是没法真正抓住自由的。

 

卡米尔说着说着止住了话音,最后的话语僵着说不下去。雷狮始终看着他的眼神本来让他觉得很放松,此时却忽然有点局促起来。卡米尔别开眼,停止了言语,重新沉默了起来。

第一次,  他有了一种也许可以被叫做倾诉的冲动。

其实不是有什么委屈什么苦一定要求得什么安慰,有时心里沉沉积压的些许东西,模糊涌动如夜里被风吹动的泡沫,其实并不需要一个结局,但仍是要说。此时如果有个知道你名字的人,一个真正记得住你喜欢什么的人,一个把默不作声的好意都用戏谑的调侃给三言两语带过的人,站在你面前听,或者只是知道他在听,那倾诉内容本身就已经不重要。

唯独向他开口的那个瞬间是一切。

 

雷狮大概也懂。卡米尔又一次信了毫无凭据的直觉,还坦然的觉得不会有错。雷狮肯定可以懂。

懂得便好。

 

雷狮看着他,好半晌才忽然笑起来。他说行了,到这里为止也够了。卡米尔。

卡米尔在那声名字里闭上了眼睛。

仿佛又是那阵细密的风,裹着无声的温言祈愿,陪伴是捉不定却一定在的长情。

 

 “不会是你一个人了,从今往后。”

 

 ——————————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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